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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86章 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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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86章 換

086

與其說是蕭月音主動送裴彥蘇, 不如反著說,是他牽著她,一路從他們居住的小院步行到了府宅的大門口。

天色隱隱泛白, 夏日的清晨涼風習習, 她身上的衣衫單薄,他牢牢牽著她的手卻溫暖熨帖。

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,安靜走著。

蕭月音心頭空泛, 想要感受如釋重負的快樂,卻又隱約浮起離別的傷感。

走下臺階, 裴彥蘇松了她的手,小廝胡堅備好的軍馬噴著響鼻, 他穿著嶄新鋥亮的鎧甲利落地翻身上馬, 從胡堅手中接過馬鞭, 偏頭,對她淺淺一笑:

“回去吧。”

“萬事小心, ”在他勒緊了韁繩時, 她終於開口,“一定要萬事小心。”

“嗯。”裴彥蘇點頭。

蕭月音又在府宅門口站了許久,直到一人一馬的身影從視線中消失, 她才轉身回去。

默默沿著來時的路反方向走了一遍, 回到她已經住了幾日的院落, 她又重新躺回到了床榻上,淺淺睡了一會兒。

其實按道理她不應該再睡的, 即使裴彥蘇說好了不讓裴溯和她去城門送他們出征,此時她已經單獨將裴彥蘇送走, 於情於理,也應當去向裴溯請個安。

但她想了想, 仍然是沒有去。

今晚便要離開了,之後可能很多日都會顛沛流離,趁著這會兒還有機會休息,不如多休息。

不過這一覺倒是睡得並不舒服,比不上早先在裴彥蘇懷裏的那兩個時辰。

又輾轉反側了大半個時辰,蕭月音決定徹底起床,昨晚值夜的是韓嬤嬤和毓翹,於是早上伺候她的,便成了戴嬤嬤和翠頤。

喝粥時,看著身側默默立侍的兩人,蕭月音暗自感嘆。

兩個月之前,她還是孤零零在寶川寺中帶發修行的靜真居士、身邊只有乳母韓嬤嬤一人;過了兩個月錦衣玉食的公主生活後,就在今日,她要將這一切都結束。

要讓他們都回到正軌上去。

很快,隋嬤嬤又單獨來找她,說是大軍已然開拔,王子為先鋒,摩魯爾率領的主力緊隨其後,此時早已消失在了官道上。

“按嬤嬤所言,我們何時開始行事?”蕭月音心頭又松了一些。

“如今是夏日,酉時後半天才會黑下來,到時候公主只說思念王子、想要出城去散散心,讓奴婢陪著公主即可。”想著裴彥蘇對自己的吩咐,隋嬤嬤半點不敢出差錯。

“如此甚好,”蕭月音沈思片刻,又道:“不過有一事,還得麻煩嬤嬤一下。”

“公主但說無妨。”隋嬤嬤倒是恭敬得很。

“麻煩嬤嬤跑一趟,將嬤嬤為我計劃好的出城時辰和地點,都告訴靜泓師傅,請到時候,在那裏與我會和。”蕭月音說得極慢,保證隋嬤嬤能夠聽清,“還請嬤嬤小心,此事萬不可告知任何人。”

隋嬤嬤嘴上應諾,一面走,一面又忍不住腹誹。

冒牌公主不守婦道,心野玩得又花,把王子迷得五迷三道還不夠,還要去招惹佛門沙彌!

不過,這沙彌和蕭月音應當早在寶川寺時就認識了,說不定早在那個時候,他們就已經在暗通款曲!

怪不得王子要讓她設個大套呢,不就是為了引奸.夫.淫.婦上鉤,好來個捉.奸在床嗎?

這樣想來,隋嬤嬤的小心翼翼便比從前更甚,去尋靜泓說話時,便是小心再小心,生怕走漏半點風聲。

這邊,蕭月音又重新換了身衣衫。

本來也該去向裴溯請安的,今晚她就要走了,這一面也就當做正式的告別。

盡管她什麽都不能說。

裴溯看起來才起身不久,連早飯都才剛剛開始用,見到她進來,先如同往常一般和煦溫柔地笑:

“昨晚忌北便先跟阿娘說過了,城門上風沙大,不讓我們上去。他昨晚上突然回來,打擾公主好眠,阿娘先替他賠個不是。”

蕭月音搖了搖頭:

“大人已經三日沒有回來住過,是我沒有考慮周全,應該多等等他的。”

說著,她便走到裴溯的食案前,接替那裏的婢女,為裴溯布菜。

“公主……”裴溯停下了筷箸,顯然,她驚愕於蕭月音這樣的舉動。

“做家婦的,侍奉公婆是應分之事。”蕭月音並未停下,“過去是我仗著從前的身份嬌縱,並未盡到自己的本分。”

這其實是她的私心。

她生來喪母,從小被父親厭棄,從未感受過雙親的溫暖。

裴溯於她來說,不僅僅是裴彥蘇的生母、她的婆母,更像是親生母親一般的存在。

雖然她至今並不清楚裴溯與烏耆衍當年之事,但裴溯身為江南望族大家閨秀,在未婚先孕又被族中除名、趕出家門後,嘗盡了辛酸痛苦,生下兒子、將他培養成才,女子中論起堅毅仁愛,世間無人能出其右。

偏偏,她含辛茹苦帶出了頂天立地的兒子,又並不驕矜倨傲,無數次偏袒她這個公主兒媳,真心實意盼著他們好。

她本就是替嫁,頂替了蕭月楨,冒領了裴溯這份慈愛深情。

如今正本清源,她即將離去,卻根本不能表達半點,惹她懷疑。

最後一次了,她想對裴溯更好一點。

即使預料蕭月楨換回來後可能並不能適應,她也要這麽做。

“大人此番出征,也不知何時才能歸來。大人不在,我與阿娘便是相依為命的一家人,對阿娘好一點,難道不應該?”見裴溯仍然未動,蕭月音盈盈笑道,又添了幾口菜。

雖然心頭很痛。

裴溯用完飯,蕭月音又親手捧了漱口的茶盅,服侍完裴溯凈手,她又坐下來,和裴溯說了好一會兒話。

從裴溯放在手邊那幾乎像寶貝一樣珍藏的戰船圖紙說起,說起蕭月音自學的金石鏤刻之法,說起裴溯剛剛被江南裴氏趕出來的那些日子,她一面東躲西藏,一面忍受初孕時的種種不適、省吃儉用留錢找最好的大夫。

“女子生產,無異於從鬼門關前走一遭……”說起從前,裴溯不由感嘆,“到時候公主懷胎生產,阿娘一定不讓公主受苦,公主放心。”

蕭月音淺淺應了,面上陪著笑。

只是……懷胎,生產,這些事從此也與她無關了。

換做蕭月楨來,深愛裴彥蘇的姐姐,倒是一定會好好與裴溯經營下去。

用完午飯,蕭月音便從裴溯處離開,走的時候,還認真而鄭重地對裴溯說了聲“阿娘再見”,惹得裴溯溫柔笑了許久。

回到她自己的院落,她在書案前坐了一會兒。

這三日她抄經的閑暇裏,又多刻了幾枚章子,無甚特別。

那只象骨的雕兔她當生辰禮物送給了裴彥蘇,而太子兄長蕭月權早年贈予她的狼毫筆,她卻還是不能帶走。

帶走的話,韓嬤嬤會發現。

北北不知何時過來了,又在她的腿邊蹭來蹭去,蕭月音彎腰將貓兒抱起,緊緊摟在懷裏,埋首在它毛茸茸的肚皮上,重重吸了一口。

“北北,我的好北北。”她纏著它,卻因為擔心有人聽見,不敢向貓兒說出實情。

“喵~”北北軟軟地回應著。

她對蕭月楨的脾性不算了解,也不知她走後,蕭月楨會不會像她一樣寵愛這貓兒。

但是她不能帶它走。

無論如何,裴彥蘇也會對它好的。

一人一貓,有著相同的名字。

又吸了一口,耳邊傳來韓嬤嬤的聲音:

“公主今日怎麽沒有抄經?”

蕭月音坐起,仍舊把北北緊緊護在懷裏,還未想出個理由,韓嬤嬤倒是先說了:

“是因為擔心王子出征,所以無法下筆?”

這其實也是蕭月音最終選擇不帶韓嬤嬤走、對韓嬤嬤隱瞞一切的原因之一。

是她替韓嬤嬤做了決定。

當年,她在出生當日便被欽天監監正斷言生來克父克母、對大周國運極其不利,弘光帝杖殺了所有知曉她存在的太醫和宮婢,獨獨將早就為她準備好的乳母韓嬤嬤留下,讓韓嬤嬤將她帶到了寶川寺。

這些年來,她在寶川寺帶發修行,韓嬤嬤如親母一般帶她,她受的那些苦,韓嬤嬤一樣也沒少。

若不是因為她,韓嬤嬤本來應該如隋嬤嬤一樣,作為公主乳母,在宮中地位超拔。

是以,她不能再自私,讓韓嬤嬤和她一起,再次開啟顛沛流離的人生了。

留在蕭月楨身邊,至少平淡安穩。

再加上,韓嬤嬤的想法和她的並不完全相同。其實韓嬤嬤與戴嬤嬤從前有過短暫的相處,只是後來韓嬤嬤去了寶川寺,兩人便幾乎再沒見過。這一路以來,兩人從舊識成為新友,頗為投契不說,還幾乎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。蕭月音前兩次找隋嬤嬤往鄴城去信時,韓嬤嬤都知曉,她雖然並未將蕭月楨提出的交易告知戴嬤嬤,卻也和戴嬤嬤一樣,認為她應當安安心心做裴彥蘇的王妃,總是有意無意勸說她。

她與韓嬤嬤親厚,是以,她不想為了這件事,傷了她們主仆二人的感情。

還是悄悄走好了。

等韓嬤嬤回頭發現,一定能明白她的用心良苦。

而正是因為不把韓嬤嬤牽扯進這件事中,她才決定要答應靜泓的請求。

假公主走了,換回了真公主,對於所有人來說,都是皆大歡喜的事。

所以靜泓大可以再到幽州去,那裏還有幾名和他一同隨行的寶川寺僧侶,世尊的等身金像還未正式獻給烏耆衍單於。

而且讓韓嬤嬤帶北北的貓毛給靜泓,並不會引起韓嬤嬤的猜疑,靜泓收到之後,自然明白她的意思。

一切都很順利。

“是北北這個小家夥,不如剛把它撿回來的時候懂事了,非要在這個時候纏著我。”蕭月音捏了捏北北的小三角耳朵,“既然抄不成經,不如做點別的。”

韓嬤嬤疑著看向她,她又道:“今日為王子送行時,頭發沒有梳好。”

“那奴婢再重新為公主梳一梳。”韓嬤嬤正要起身。

“我忽然想起,嬤嬤那時候從父皇那裏接了我,把我帶到寶川寺時,年紀和我現在一樣大吧?”蕭月音擡手制止了她。

“奴婢那時候已經二十三了,比公主現在大幾歲。”韓嬤嬤笑著,“那年奴婢的老二出生便夭折,連喪兩子,夫君的小妾卻剛剛有孕,奴婢便一氣之下與他合理,孤身一人到了鄴城。”

為皇子和公主選拔乳母的流程繁瑣,要求甚高,以韓嬤嬤的出身本應當早早被淘汰,但當時已至孕後期的盧皇後卻在名單上一眼挑中了韓嬤嬤,便讓她和出身好得多的隋嬤嬤一起,提前入宮接受了培訓。盧皇後孕時,為了安全起見,鮮少與人知曉她懷的是雙生胎,而皇後為皇子公主一次挑選多名乳母本也常見,等到盧皇後生產之日,剛剛呱呱墜地的蕭月音被抱給韓嬤嬤後,她雖知曉從此前路艱難,但念及盧皇後的知遇之恩,十幾年來盡心盡力、把蕭月音當做親生女兒撫養。

“轉眼十七年半過去,我看嬤嬤頭上,也生了幾根白發……”蕭月音將北北放下,站了起來,“是我不夠省心,讓嬤嬤總為我操勞。”

說著,她便來到了韓嬤嬤身後,“從前都是嬤嬤為我梳頭,今日讓我為嬤嬤梳一次,好不好?”

韓嬤嬤本來想反駁蕭月音“不省心”的話,在她眼裏,公主不僅美貌聰慧,從小受著最不公的待遇卻是極為堅毅善良,是最讓弘光帝“省心”的。

但話到了嘴邊,又聽她主動提起為自己梳頭,韓嬤嬤心中暖意滿滿,便也不想破壞與公主的親厚靜謐。

蕭月音梳得極慢、又極為細致,放下木梳後,還特意找到那幾根銀白的華發,小心摘下來後,悄悄收到了自己的袖籠中:

“怕嬤嬤見到白發不高興,我就替嬤嬤收拾它們了。”

用完晚飯,轉眼便到了酉時後半,與隋嬤嬤約定好的時辰。

暮色已沈,蕭月音看到隋嬤嬤遞來的眼色,輕飄飄向韓嬤嬤和戴嬤嬤等人提起,今日送走王子她有些心煩意亂,想要出城去逛逛。

相比幽州,沈州守衛松散,在這個時辰出城一圈,也並不會花多少時間。

韓嬤嬤和毓翹都作勢要跟,蕭月音說只讓隋嬤嬤相陪,其他人便也作罷。

順利出府,來到馬車前,有一名身著勁裝的高大男子上前向她行禮。

馬車開動,隋嬤嬤才提起:

“這位是先前從幽州返回鄴城的隨行侍衛之一,這次他也被欽點送大公主來沈州。”

蕭月音點頭。

夜色朦朧,蕭月音雖然看不太清,但見那身衣衫確實和從前孟臯大人所領的侍衛們相同,容貌十分陌生,雖然聲音聽著有些耳熟,並未多想。

“包袱裏有兩身給公主換洗的衣衫,都是奴婢偷偷翻來公主壓箱底的,為了不讓她們發現,只能委屈公主了。”隋嬤嬤又從身旁掏出了一個薄薄的包袱,交給蕭月音,“裏面還有銀票,公主用上五年八年不成問題,若是日後公主還有需要,可以再用飛鴿傳書給奴婢,奴婢與大公主都會為公主解決的。”

蕭月音接過包袱,鄭重說道:“這一個月以來多虧嬤嬤上下奔走,今日才有此事大成。嬤嬤對我蕭月音大恩,來日我結草銜環,定當報答!”

“公主大可不必,”隋嬤嬤按住了她,“說起來奴婢也是憐憫大公主境遇,幸好她的病痊愈很快,也幸好有沈州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,為公主效勞,本也是奴婢該做的。”

馬車很快出城,來到了與靜泓約定的地方。

“奴婢只能將公主送到此處,”把蕭月音送下車後,隋嬤嬤一面速速重新上馬車,一面交代,“大公主在城外另一個方向,奴婢還要趕著去接她,公主請自便吧。”

“多謝嬤嬤。”蕭月音再次向遠去的馬車盈盈施禮。

穩下心緒,她長長地舒了口氣,將隋嬤嬤給她的包袱背在了背上,轉身,往前走去。

這個地方應當是提前探過,前方一棵巨大的榕樹,樹幹六七人環抱恐怕都不能抱住。因為榕樹樹幹遮擋,其後一人一馬的影子閃閃縮縮,夜色之下,同樣並不真切。

但與靜泓認識十餘年,即使光線極差,她也能認得出他。

榕樹背後的清朗身影似乎也聽見了她的腳步,從樹幹中走出,向她施了個禮:

“居士。”

這一次沒喚她“師姐”了,倒也還是靜泓的本色。

她的腳步快了些,已經走到榕樹樹蔭之下了。

“真兒,你在這裏做什麽?”身後卻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。

是裴彥蘇。

蕭月音心頭猛地一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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